ONE他看着旁边趴在吧台上睡着了的女孩,黑色的棉风衣,卷曲的长发像海藻般倾泻在原木的台面上。酒吧里很暗,只有手工的棉纸灯笼慵懒的昏昏黄黄着。他看不清她的脸。
他进来的时候就看到了她,她似乎已经睡了很久。她低头喝酒的时候,看见她投射在地下的影子,怯怯的。暗淡的一小团。像一种生活在阴暗洞穴里的小动物。
墙壁上的挂钟指向2点。
他轻轻地拍她的肩。她被惊醒,仰起脸,没有任何化妆的年轻女子。皮肤苍白的如同记忆里一道纯白的阳光。
她歪着脸微笑,眼睛半张半合。有茫然而不自知的天真神情。嘴唇肿胀而丰盈。
有烟吗?他递给她一支。她接过来贪婪而急切的吸着,眼神渐渐清晰起来。他这是才发现她看人的眼神直接而放肆,没有任何的迂回和躲闪。
抽完烟,她把烟蒂扔在地上,狠狠地踩上去。然后把棉风衣的领子竖起来。
我要走了。谢谢你的烟。
他接过她伸过来的手。酒吧里的暖气开的很足。她的手兀自冰冷。
他看着她在那扇厚重的木门后消失。
TWO
从酒吧里回家已经是凌晨3点多了,洗完澡,换上蓝白格子的棉睡衣。他光着脚走到厨房煮咖啡。这是他自己的公寓。位于市中心一栋大厦的18层,他在这个房子里睡觉,听激烈愤怒的摇滚。那些安静的夜晚,身边没有女人浓艳的香气和温软的身体。他失眠,独自站在阳台上抽烟,有时候寒冷几乎让身体完全失去知觉,内心的自由和愉悦像海水一样激烈的汹涌着。
他有很多女朋友,但从来不带她们回来,如果有需要他可以去酒店开房间。他并不觉得这样有什么不对,真的,很多时候,只有一个人才是最自由的。
你的心里有一座城。文诺曾经这样说,文诺是他最固定的女朋友。已经跟他一起3年。
白天他在一家法国人的公司上班。他做的很好,已经从一名普通职员做到了部门经理。从办公室巨大落地玻璃窗往下看。城市里的人群像蚂蚁一样忙碌而渺小。最近他常常要喝很多咖啡才能让自己集中精力,疲倦的感觉像涨潮般起起伏伏。好象走到了世界的尽头。
文诺打电话来,天堂,我们已经很久没有见面了,你是否已经决定要永远这样躲着我。电话那端传来急促的哭泣声。他拿着手机听了很久,最后轻轻的放下。
什么也没有说。
他忽然感觉很疲惫。那些如蝴蝶般穿梭在他身体的女子,当他的手原始而机械的穿过她们的发,她们的身体,生硬的好像不是自己身体的一部分。也许只是因为寂寞,一次次伸出手去拥抱那些燥热扭动的身体,像深海里的两条鱼一样缠绕在一起。海水的温度永远都是冰冷彻骨,每次醒来都有微微的羞耻感。却渐渐地在这个游戏里沉沦,下坠。仿佛一次没有尽头的旅行。
关于文诺,他爱过她的吧?好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那时她是一个黑发飞扬,美丽清澈的女子。现在她随时打电话追问他的行踪,神情紧张言辞絮叨如更年期的妇人。最近还提出了结婚。爱情总是让人变得盲目和愚钝。
他还结婚的计划,他在等待,不是文诺也不是他认识的任何女子。她一直住在他心里最柔软的地方,那是一片青翠苍茫的原野,女孩白裙飘飘,黑发飞扬。在他的梦境里在他恍惚失神的时候,他总是看到她的微笑,嘴角有甜美上扬的弧度,眼神明亮而清澈。
他不知道世界上到底有没有这样的女子,但是他在期盼,这样的期盼是对抗寂寞的唯一方法。虚无而绝望,无奈而幸福,疲倦的感觉又来了,他看着手心里飘摇的时光,感觉就要睡去。
THERE
最近他变得和年沉默,一下班就关掉电话。每天晚上去酒吧喝到凌晨才带着微弱的醉意回家。常去的酒吧招牌是黑色的,一扇厚重的木门轻易就把世界割成两半,外面是繁华喧嚣的大街,车水马龙,灯火通明,人群的表情清醒而麻木,有如一个坚硬荒芜的战场。里面去极其安静,有年轻的长发男子轻轻地弹着吉他,哼唱着陈旧老去的情歌。昏黄的绵纸灯笼映照着一张茫然无辜的脸,在这里,谁都是被脱去衣服的孩子。
他常常在歌声里停下手上所有的动作,很仔细的听完每一句。那些歌从前他常常听到,没有任何感觉,可现在听到,像是被一场突然而至的春雨淋湿,心灵颤栗,身上的每一个细胞都活跃起来了。
捧着冰冷的黑啤,把身子靠在吧台前的椅子上。一口口的把杯子里的酒喝完,身体虚弱得像是随时会崩塌的一栋大厦。他突然想到一个问题:如果有一天他知道身体因为不堪重负即将崩溃,他最想做的事是什么?
爱一次,认真的爱一次。几乎没有任何思索,他得出了这个结论。
FOUR
他又看到她,那个趴在吧台上睡着了的女子。他很容易就记住了她的样子,这很奇怪,他常常想不起女人的脸,即使和他有过一夕之欢。
她和一群男人一起喝酒,低声的笑着,她站起来大口的喝酒,好像已经喝了不少,她的身体有点摇晃。纤细的身影像河边摇曳的一棵蒿草。她看到了他,向他走来,很显然记起了他。
嗨,她微笑,纯真如孩童的微笑,眼神明亮而不继。
那晚,他喝了很多,想被一种神秘的力量激励,他变成一个很健谈的男人,他在北方的家,他的童年,他的少年,大学时的梦想,好像是一个封闭很久的盒子被打开,里面倏倏地飞出些许细细碎碎的灰尘。那些陈旧的过往他已多年不曾提起。
她安静地听他说话,手指在泛着清冷色泽的杯子上画圈,一圈又一圈。寂寞而寥落,没有任何声响。
他醺然地抬起头,我曾经幻想过我的爱人,她应该有和你一样的眼睛,明亮而放肆。心里有往事的伤口,有清澈的微笑,头发如云朵般美好,事实上我并没有遇到这样的女子,我一次一次的爱着,但心有不甘。他拿出烟来,塞一支在她的嘴里。你有没有这样的经历。牵着恋人的手在风中散步,心底是一片深不见底的寒潭。静止的黑暗的,不想说一句话。我已经厌倦,无法再继续,哪怕失去所有。
12月的杭州城。在那晚下了一年里唯一的一次大雪,他们漫无目的地行走,因为寒冷紧紧的拥抱在一起。雪花纷纷扬扬的落下,覆盖在她的头发和眼睛上,她的睫毛上闪动着晶莹的水珠,他低下头吻她,她激烈的回应。
读大学的时候,我曾用心的爱过一个男人,他的眼睛,他的嘴唇,我至今仍清晰的记得。分手的时候,我把头靠在他的肩上,不知道以后是否还可以再见,我们的未来将是怎样,然而时间不能凝固,漆黑的夜里,没有人看到我流泪,我的心那么痛,我再也不能这样靠着他的肩。
她伸出冰冷的手指抚摸他的脸颊。你们都是这样英俊的男人,这样的男人,天生就是女人的劫难。然后她放肆的大笑了起来。挣开了他的怀抱。快乐的在雪地里跳来跳去,把黑色的棉风衣的扣子解开,任由凛冽的寒风夹着雪花肆虐的吹进身体里,漆黑卷曲的长发高高的飞扬,尖叫着伸开手臂,像鸟儿一样做飞翔状。一遍又一遍,一圈又一圈。
他想抽一支烟。当他点火时,僵硬的手指怎么也不听使唤,他一次次的努力,直到有温暖的眼泪滴落下来。
他走到她后面,抱住她,把脸深深地埋进她浓郁的发间。
小的时候,我在北方的一个小镇生活,那时我是一个沉默的孩子,常常一个人来到对面的山顶,我站在那里看脚下的小镇,心里很害怕。我想有一天我会像一颗露珠一样从世界上消失。而这个世界也会像遗忘一颗露珠一样遗忘我。生命是这样卑微而脆弱的东西,还妄想什么?
我在这样的恐惧中慢慢的长大。成为一个冷漠的男人。
可是我遇到了你,他轻轻的说。没有动物一样的欲望,只想去爱。
他抬起头。我从来没有对任何女子许下诺言,但是,请你让我爱你。请你让我好好爱你。
他的声音因为激动显得梗塞断续,却努力地一口气似的 把它讲完。感觉拥在怀中的她温暖的身体僵硬了几秒钟。那种感觉来得真切而突然,就像是她突然被他的话震住。僵硬了几秒然后轻轻的颤抖了起来。很快的又恢复了平静。
她转过来的脸突然变得恍惚而温情,小巧倔强的鼻尖冻得通红,漆黑明亮的眼睛水光潋滟。
你可以为我去买一个冰淇淋吗?她说。
他的手指穿过她的发,怜惜的,深情的,再一次紧紧地拥抱住她,你等着我。
他飞快的穿过马路,到对面通宵营业的超市去买冰淇淋。他在门口回过头,看见她对他微笑,你一定要等着我,我很快回来。
她一直微笑着看他,眼神明亮而不羁。
FIVE
他再也没有看见她。他回来时,她已经不见。
白天在公司,一向倚重他的上司把他叫到办公室。天堂,你最近的状态很差,你要明白,你现在的位置,有很多人想做。现在年轻人进步很快。他点头,我会注意的。他走到走廊的尽头去抽烟。明亮的冬日阳光从玻璃里照进来,大街上人来人往。他想,只要她还在这个城市,他就可以再见她。
也许只是一种幻觉,但是他把手指放在唇边,还可以闻到她发间的清香。
下午下班时在公司门口看见文诺,她孤独无助地站在那里。看起来憔悴而执着。
他竟自进了电梯,她跟了进来。
天堂,为什么?
文诺,我的心不能在你那里停留下来,它一直在漂流,我想我没有爱过你。
我有了你的孩子,我要把他生下来,我要你娶我,文诺声音很大,电梯门刚好打开,等候在门外的人群里发出轻微的窃笑。
他疲倦的看着她,我陪你去医院,我会照顾你,直至你康复,文诺,你是个聪明的女人。
啪……她给了他一巴掌,天堂你连你自己的孩子都不要了,你真是不正常。她转身离开,走得很快,多留一分钟就是一分钟就是一分钟的耻辱。的确是个聪明的女人。
他摸着自己的脸,也许最近他真是变了,身体越来越力不从心,心里的那个地方一点点的变得柔软,思想像雨后的杂草旺盛的疯长。
SIX
每天晚上都在酒吧里流连到深夜。然后回家煮咖啡,在网上看电影,是一些经典破旧的文艺片,有时也看港片。一个英俊的浪子抱着为自己受伤的心爱女子冲进医院,大呼医生救救她,老套过时的情节,他却感觉安慰。
他想他已经做好了认真爱一次的准备,那个他在雪夜里紧紧拥抱的女子,让他像一片雪花在瞬间轻轻融化,这应该是他最后的一次恋爱,倾注全部的一场盛大的演出。
但他的女主角一直不曾出现。
他问酒吧老板,那个年轻男人说,是那个晚上和你一块走的穿黑衣服的女子吗?再也没有来过。
你会因为一个晚上而爱上一个人吗?他又问。
嘿嘿……我只会爱她一个晚上。你不是已经爱过她一个晚上了吗?有时候他坐在吧台上,希望那扇厚重的木门吱一声被推开,然后她走进来,对着他微笑,嘴角微微上扬,嗨……
两个月过去了,她像跌如大海的一颗水滴,杳无音信。他的心开始一点一点的疼痛。
那一晚他喝醉了,在散发着异味的酒吧洗手间里吐 得昏天黑地,把脸深深地浸在冷水里,感觉即将崩溃。
SEVEN
他的身体越来越差,一直这么他的胃痛现在发作起来,几乎使他昏厥,吃不下任何东西上班的时候总是精神恍惚,有一次竟然在开会的时候睡着了。
他终于决定去医院。
从医院里出来他看到路边的法国梧桐已经冒出了绿芽,又是一年的春天来了。
他坐在路边的台阶上,把衬衣的领带扯开,在阳光下点燃一支烟。
地球一直都是这样决绝而缓慢的转动,这颗孤独傲慢的蓝色草莓不会因为谁的消失而有丝毫的迟疑,阳光蒸发掉所有的露珠,明天还有千万颗在叶子上快乐的闪烁。他笑了,如果她在身边,他先,那就更加无所畏惧了。
他从公文包里拿出医院的诊断说明,轻巧单薄的一张纸,手指抚摸上去会感觉指间微微的酥痒。右下方框里有这样一行字:胃癌,晚期。
他把纸张一层层地叠起来,然后把那个小方块撕碎,撒到空中的时候纸纷纷扬扬。多么像那天晚上的雪啊。他开始无比想念她,却发现自己连她的名字都不知道。
于是,站在早春的明亮的阳光下,他有那么一点点轻蔑和讥讽的笑了。笑声逐渐响亮,最后终于不可遏制。
路人纷纷侧目,他一边笑,一边踉踉跄跄往前走,满脸满目都是冰冷的泪。
他回到公司,被告知上司叫他。
你最近简直变了一个人。我不能再给你机会了,你到下属的部门去,职位我已经安排好了,接替你的部门经理会告诉你。上司面色凝重,语气惋惜而失望。
他忍不住又哈哈大笑起来,你的侄子终于坐上我的位置你不是应该很高兴吗?至于我,他把脸凑到上司的面前,我已经决定辞职,我要去旅行,去很长时间,也许不会再回来。
EIGHT
晚上他又来到那家酒吧,他把自己的手机号码留给酒吧老板,我最近来不了了,要是你看到她的话,请她一定要给我电话。那天晚上,他躺在床上反复看自己的手,这双手曾经像无知的孩子般在不同的肌肤上探索,游弋。那些模糊艳丽的容颜,此时倒映在深井中,隔世般遥远。
手心始终空空如也,原来一次次地伸出手去,是因为手心始终空空如也。
NINE
他住进了医院。一个人,带着简单的行李,医生问他,你的亲人呢?他们应该照顾你。
他们在遥远的北方,现在北方的窗户上还可以看到美丽的冰凌花。他们生活的很好,和多少人在一起都一样,最终的都是告别。他平静的说。
化疗很痛苦,但是病情还是持续的恶化。医生说必须要做手术,虽然没有确切的把握,但还是要试一试,这是唯一有可能命的方法。
他在手术同意书上签字的时候,抬起头,窗外的樱花开了,粉白色的花瓣繁盛而热闹的开满了一树,好像是一夜之间,全开了。
这一刻,他异常想念她,一直没有她的电话。他把手机放在枕头下面,痛的睡不着的时候,伸出手去抚摸冰凉的外壳。无声的眼泪大滴大滴地跌落在惨白的棉被上。
她也许已经不在这个城市了,也许已经靠在一个男人厚实温暖的肩膀上,睡得很香甜。去年那场唯一的大雪,也许只是幻觉。
手术的前一个夜里,他迷迷糊糊地听见手机响了。
他拿起来,艰难的放在耳边,是我,我在酒吧,老板说你一直在找我。黑暗寂寞的病房里,他的心肿胀而喜悦的痛着。你终于出现了,但我再也见不到你了。我要去一个很远的地方,再也不回来。
无所谓,地球是圆的,只要我们不停的走下去,最后还是会相遇。她在那端轻轻的调笑。他好像可以看到她一边拿着电话一边散漫的讲话,一边伸手指在酒杯上画圈,一圈又一圈。寂寞之极,却不发出任何声响。
那天晚上你为什么不等我回来?那个冰淇淋在我手上很久都不愿融化。他说。有时候寂寞就像一个不愿意融化的冰淇淋,它等不到那个人。我选择离开,那么我就永远的拥有了这个冰淇淋。在我的心里,从受伤以后就不再等待,没有人会从我的视线里消失。
我始终是那个最先离开的人。她的声音很沉静。
那么,他说,你听我讲完最后一句话吧。
在那个满天大雪的夜晚,我紧紧的抱着你。我听见世界上所有的花都在那个瞬间全部开放了。那是我从未听过的美丽的声音,那样的感觉一生必须有一次,我拥有过了,我不再遗憾。
谢谢你,我终于不再遗憾。她在那边沉默了好久。手机里发出滋滋地电流声,终于回归寂静。她挂了电话。
第二天早上,护士用洁白的被单盖住他的脸时,那张脸上还有微笑的模样。
TEN
他的魂魄在他闭上眼睛的刹那迫不及待的钻出了他的躯体,它们来到她的身边保护她安全回到家,然后钻进她是身体,心里,借她的躯体写下这段文字。她醺然却依稀听到他的声音幽远空灵,他叙述的语调毫无抑扬顿挫,而她却觉得自己的心跳随着越来越紧,嘴上呼出的白雾,一团团的迷茫,手脚麻木。
在那个满天大雪的夜晚,我紧紧的抱着你。我听见世界上所有的花都在那个瞬间全部开放了。那是我从未听过的美丽的声音,那样的感觉一生必须有一次,我拥有过了,我不再遗憾。
谢谢你,我终于不再遗憾。
那天你没有等我回来,我从来没有怨过你,至少下雪那一夜, 你让我认真的爱过一次。他的叹息声不再如寒风。只是,一切太晚了,就像那场雪,倾城弥消,只是一瞬间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