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论林风眠的独立人格
时逢林风眠先生百年诞辰之际,人们齐颂这位哺育了一代大师的宗师;“我国现代艺术
的奠基人之一”;“划时代的中国画家”;“融合中西两大文化,贯通中西审美精神的巨匠
”;“东方毕加索”……这些桂冠,林老前辈自然当之无愧。但是,我更佩服水中天先生的
评价:“林风眠性格中独立和不屈从的特点,恰成为他人格特点的支柱。”
林风眠取得的巨大成就是“果”,其独立人格则为“因”。只有理顺关系,我们才找到
研探林风眠的钥匙;我们才能于中国现代、当代的“特色”中找出林风眠坎坷、孤寂的来龙
去脉,才能找到“五四”以来科学、民主大潮中涌出来的学者,会遭如此不公的命运的根源
。
为艺术献身
“学而优则仕”,金榜题名,光宗耀祖,这是古今中国文人梦寐以求的。民国以降,读
了点书,投靠政客强权,捞个一官半职,在文人中更为时髦。而林风眠,恰恰视之如粪土,
把生命献给了绘画艺术。
从客观上说,鸦片战争失败,洋务运动,学西方,走科学救国之路,在腐朽的封建政体
不变的情况下,此路不通。孙中山搞政体变革,推翻了满清,才柳暗花明。然而,国民“愚
弱”(鲁迅语),阿Q、祥林嫂几乎遍及神州,不“头脑”现代化,无论如何不行。为此,
才有“五四”的新文化运动,即思想启蒙。这种启蒙,至今为各界学人之共识。然而,治国
民“愚弱”的科学与民主,又无法在神州大地推行,即缺乏载体。因此,只能转入中共领导
的政治革命。革命知识分子投入政治革命,是代表时代潮流的。然而,科学研究,文明
探索,精神财富的积聚,即使是在你死我活的阶级斗争中,同样是不可缺少的,同样需要人
们去搞。否则,革命成功,转入科教兴国之际,这种远落后于世界的“断层”,对国家同样
是可怕的!
搞政治,可以大起大落,可以大富大贵,即使成烈士,也壮壮烈烈。这样,既合中华文
化主流,在一般人眼中更能体现价值观。而从事学术与艺术,人家争天下,即使是先进一方
也不会对你多大兴趣;而腐朽的一方呢,你艺术家的天良必然会触其痛处,受打击同样不可
避免。在如此中国国情之中,同样注定了林这样的学人“命该如此”!
1919年12月28日,林风眠乘邮轮安德烈·雷蓬号赴法国留学。据林回忆:“当时同船的
还有徐特立、李立三、李富春、蔡和森、蔡畅、向警予等。”严格地说,他与刘少奇、周恩
来等,都是同龄的赴法人。后来,那些人显显赫赫,轰轰烈烈,举世长期饮仰。而一代宗师
林风眠先生,同样“路漫漫其修远兮,吾将上下而求索”,在艺术上“血荐轩辕”。结果呢
,在法国、德国历尽辛苦自不必说;尤其在学成回国后,除在“兼容并包”的北大校长蔡元
培的呵护下过了几天舒心日子之外,拥抱他的只是凄风苦雨,坎坷人生漫漫路……
上面花了这么多笔墨谈林风眠舍身为艺的“大背景”,貌似离题,似乎与林拉不上号。
其实,这“大背景”,即大视野,大“气候”,恰恰如《红楼梦》第四回之“总纲”。无这
“总纲”,我们不可能抓其主题思想。而没有上面之阐述,人们还有可能认为林是“逃避斗
争”,躲进小资产阶级书斋生活的“余永泽”(杨沫著《青春之歌》之人物)之属,绝对无
法了解林与现代中国的互动关系,无法了解其独立人格之伟大。我不妨打个比方:如果没有
毛泽东、刘少奇等一大批对马列主义的探求,就没有今天的中国社会主义;如果没有林风眠
一批大师自甘寂寞、负笈出国学画、艰苦探索,也不可能有如今色彩斑烂的画坛。这个比方
,大概不过份吧?
不畏强权,独守家园
“皮之不存,毛将焉附?”大陆的中、老年人十分熟悉此名言。“毛”为文人,“皮”
乃政权,有时可以强权。中国文人难得独立人格,乃这张“皮”太厉害了,“毛”太微不足
道了!中国文人历来对政权、强权是“敬畏”的(有的还为虎作伥),虽然“富贵不能淫,
威武不能屈,贫贱不能移”等圣贤家训了两千余年,但真正做到者,能有几人?能“远离政
治”,专心艺海固不易;虽九死而犹未悔,终有成就者,则更罕见矣。如果林风眠无巨树临
风之独立人格,断无可能取得如此成就。
且看林先生在血与火洗礼中的独立、不屈之人格。
1937年11月,日军侵占杭州,国立艺术院遭涂炭。林先生未带走的包括《摸索》在内的
许多画作,被日军割得七零八碎……
共产党人胡也频、丁玲来杭州。他欣然接见随时可能杀头的朋友。林先生却镇定自若,
不唯蒋介石“龙颜”是瞻。
林风眠的西湖画展风波。作者《痛苦》画作,以痛苦挣扎的人体,灰黑背景衬白的死尸
,淋漓尽致揭露了人类互相残杀的丑恶。矛头直指希特勒、东条英机、蒋介石一伙“掌刀子
的”杀人行径。结果,“龙颜”大怒,蒋介石质问林:“光天化日之下哪来那么多痛苦?”
反动政客戴季陶攻击说:“杭州艺专的画在人的心灵方面杀人放火,引人到十八层地狱。”
欲加之罪,何患无辞?但林风眠,横眉冷对,照画不误。
反动当局杀气腾腾,主流外的革命者该热烈支持林先生“壮举”了吧?非也。“革命的
根本问题是政权问题。”即使从当时中共革命派的角度来看,林先生也不过是躲进象牙塔,
远离工农斗争的书呆子,与其争夺政权无补!既然如此,你不可能得到什么支持。周恩来,
也可以说是同赴法留学的了,且看他如何动作——
他坐着吉普车在路上抛锚了几次,才好不容易找到林风眠的住处。周恩来诙谐地说:“
住这地方的人不是白痴,也是有道行的人。”林风眠不卑不亢地道:“我既不是白痴,也不
是有道行的人,我就是我——林风眠。现在我无官一身轻,只有一轮明月,两袖清风。”
周恩来走后,林先生还是孤零零地住在重庆远郊偏僻的破仓库里。狂风暴雨之夜,这里
似阎罗殿一样可怕。
在五四一代学人中,在两党争夺政权斗争中不为所动,继续学术研究而长期被冷落者岂
止林风眠一人欤?我们熟知的举目瞩目的社会学家费孝通先生,埋头搞社会调查。从某种角
度说,费老是社会学中的林风眠,都是开创某一领域的宗师。
鲁迅则不然。他匕首、投枪般的杂文与中共并肩战斗,得到毛主席最高的称颂。郭沫若
则更长于鲁迅。迎合毛泽东左的一套,经历次斗争不倒,在主流派中得到更多声誉,日子更
是好过!
我提起这些,不外说明,中国文人不附于主流(政权)这张“皮”,其“毛”是十分危
险的。
早在1927年,林便说:“即使再不幸,连三、五同志也不肯谅解,只有我一个人,也还
要一样地担负这种工作!”正是独特人格伴他独特人生,决心走孤独之路。
最出人意料的,还是大陆易帜后。一代大师,没有到台湾、香港,更没有到西方大国做
大教授、大画家以获高享受。然而,新生政权却遗忘了他。主流派中,他的故旧如此多,但
谁来主持公道呢?才五十二岁啊!如果让他主持一方工作,中国的现代画艺术,肯定会成就
更大!但是,他却成了布衣。他要与清贫斗,与险恶的“大气候”斗!
最惨的是“文革”浩劫。解放之后,林风眠未受俸禄,但极左路线并不放过他。且看“
文革”中之林风眠,他已达古稀之年,可谓日落西山,气息奄奄。他就是要拿起刀枪反党,
也只能徒唤奈何!何况,他还要在画坛苦攀登啊!他目睹一幅幅人间自画的“炼狱图”,也
预感自己在劫难逃,却是处变不惊。日本鬼子占杭州时,他还能带走一部分画稿;如今“红
卫兵”天下之“大气候”,却是没任何角落可以珍藏了!他只能在一夜之间将几千幅国画全
部化成浆,冲入水道。这便是“红色恐怖”!批斗、抄家、监禁且不说,单看古稀老人在狱
中之“吃饭”,便让人毛骨悚然了——“他双手被反铐,吃饭时也不放开。看守把发霉的饭
倒在学生席素华冒险送来的小洗脸盆里,他蹲下来俯首拱在盆里吞嚼着,像猪狗在槽子里吃
食似的……”
林先生八十九岁时在香港感慨万端道:“实质是想从我这里捞到打倒周恩来的材料(在
巴黎留学时他常和总理来往)。我不能满足他们的愿望时,就对我像狗一样,连吃饭也要反
铐上双手。”
假如林风眠的脊梁稍软,人格稍歪扭,稍为“异化”,降同于广大干部,广大文艺家,
降同于亿万群众,都来“紧跟毛主席无产阶级司令部的战略部署”,那么,对周恩来等“旧
司令部”的人稍加“反戈一击”,处境马上会好转;而且,林风眠这种“活法”,比死更难
!
啊,他还在“为艺术战”!“让我再多活50年,我可以继续探索中国现代绘画,乃让世
界现代绘画上一个超时空的层次。”为此,他开始用心去“画画”——将狱中鬼魅的形象日
积于心;在狱中不知构思多少深邃、具有内在精神气质的腹稿。
让我们再看林风眠之平反与离开大陆。
他与周恩来在法国是最常来往的密友,在他落难时,他宁可自己被折磨也不愿诬陷周总
理。周总理没去干预林风眠之冤案,而林风眠却也不去靠周总理这“大树”!他连叶剑英也
未主动找过。他乐意自己受世间万般苦而不求人分担任何痛苦。他确是傲骨儒林中之楷模!
1977年10月,临行前,上海市委和上海市委统部分别设宴,为林风眠饯行,——这是解放后
林先生最“风光”的盛遇了!在如此高规格之宴会上,林风眠却沉默,是一种既无风雨也无
晴的心境。
读者诸君,在八十年代初报导千千万万的被平反者重见天日之万万千千文章中,有如此
之报导么?长期左祸,让千千万万精英长期下地狱,还连累了其千千万万之亲友,毁掉了再
也回不来之青春,只能于风烛残年之际徒唤奈何!抛弃左当然伟大,但是,任何一位有独立
人格之文人,有思考能力之智者,不痛定思痛么?
是啊,林接受了宴请,不发牢骚,便是识大体。我们有理由言之,这是林先生最佳选择
!这,充分体现了中国文人之求实与傲骨。
说到这里,我们有必要重评八十年代十分流行的“儿不嫌母丑,狗不嫌家贫”。这口号
,不仅主政者高兴鼓吹,民间亦赞同。应该说,这对当时结束左祸汹汹的历史,有积极一面
。然而,母“丑陋”——贫困,不时头发昏,杀错、打错好儿女,这,到底是铁的事实。母
亲也应该正视“丑”,做儿女的,也应指出、反思母“丑”,让母“美”起来,再也不枉打
、枉杀好儿女!这,到底不过份罢?到底是对历史的公平负责罢?到底是对民主、法制、科
学的未来中国负责罢?
说起林风眠之独立人格,本人不过是择其要而举几隅。正因为其人格独特,才有其“为
艺术战”的漫漫人生独特,才有其被誉为“东方毕加索”之成果独特;就个人喜好而言,我
认为,在中国长期左的极权的“大气候”下,挺硬脊梁,为儒林傲骨在现代、当代作出了珍
贵的延续,在文艺家中到底有了代表,而这个代表,竟然出现在粤东偏僻的、贫困的、被发
达地区人士所不屑的梅州,成了客家人之杰出代表!这些,更令人钦佩。
寻根探源
林风眠之独立、不屈人格,根在哪里?源在何方?
她来自古老的山乡,深厚的大地。梅县阁公岭的山山水水,一草一木,村村寨寨,给他
深深的爱。石匠爷爷的老实、勤俭、智慧;疼爱儿子的美丽、善良、天真、无邪,敢爱敢恨
却又遭最悲惨下场的苗家母亲;还有那众多善良、纯朴的乡村父老,同龄伙伴,给了他太深
的印记,使他对故土的爱,梦牵魂萦。直到临终,他叨念的四个字却是——“我要回家!”
爱乡是爱国的基础,爱国者一定爱乡!正因为他对家乡爱得深,对祖国才爱得切,对一切邪
恶才恨得切,才会在漫漫九十载人生中不因狂逆而“异化”!
继承和发扬了中华儒林传统。六岁则临“艰难困苦,玉汝于成”。八岁则吟诵《山海经
》、《诗经》、《名贤集》,到了梅州中学,通读了四书五经、诸子百家、二十四史、《昭
明文选》等中华文化之精华。
林风眠对中华文化的研究,还有一个得天独厚的、“出口转内销”的优势,那就是留学
法国。在法国导师扬西斯点拨下,要他走出窄小的学院大门,到东方博物馆、陶瓷博物馆去
“挖掘”。到了外国,吸进了新血鲜,换了眼光,再利用他人物质文明优势,观照古老、复
杂的中华传统;其收获,当然坐井观天者莫及矣。
但我觉得,如海纳百川,有容乃大。林先生造诣独特,人格独特,源自于他集人类美好
的思想、道德、品格于一身。有了这样的最美好的胸怀与最宽广的视野,他才能舍身从艺,
在举世昏浊中唯我独清,于众人皆醉中唯我独醒,才能为了真理,为了科学与艺术“我不下
地狱,谁下地狱”!发展生产力不分“姓社姓资”,人类文明成果同样不分“姓社姓资”。
谁去三分两分,则不是白痴,便是别有用心。谁掌握了人类最博大、最高层的文明,谁就“
留取丹心照汗青”。也许生前其历尽磨难,说不定还“死无葬身之地”,但经时光流水“洗
礼”之后,他便是万世楷模,载册流芳。
是“五四”的科学,民主大潮,涌出了林风眠这一大批矢志追从“德先生”、“赛先生
”的文化人。科学无国界,民主无分国家。世界潮流,浩浩荡荡。纵观林风眠及与同辈的费
孝通、巴金、冰心、梁漱溟、陈寅恪、马寅初、钱钟书、张中行、顾准、朱光潜、钱三强、
钱伟长等一大批中国的学界中坚、带头人,在长期左祸下可谓“异曲同工”。科学、民主之
理念已深入到灵魂深处,任何外在的“异类”的万般高压的灌输并不起多大作用。不论千难
万险,还是独守精神家园。而林风眠,有更多机会领略了西方文化,是东西方文明之“杂交
优势”,在林风眠身上结了硕果。外国先进的绘画特长固不必言,就人文精神而言,基督精
神,荷马史诗,古希腊神话,尤其是康德、叔本华、尼采、柏格森,还有歌德、托尔斯泰、
雨果、拜伦、雪莱,但丁;再加上欧陆风情,等等,都在脑子里留下深深印记。正是这种大
学识、大视野,集中外美好于一身,他便能在复杂、险恶的风浪中,表现出大勇大智、大慈
大悲。强权不怕,误解不怕,仅余一卒,也要“为艺术战”。他的学识与人格,完全超出了
形形色色的“主义”之局限,坦然面对“红色”枪杆下的恐怖与磨难。这更是广大文人最难
最难做到的。神州之大,能为林风眠先生之独守精神家园者,有几人欤?
林风眠启示我们
林百年庆典已过,似乎又是平静了;然而,要效法林风眠,要做大写的中国文人,切勿
忘了他用血和泪写就的一生给我们的启示:
一、永远不要忘了故土,永远不忘父老乡亲。
二、对泥古的传统观念要扬弃,为科学、艺术,要甘守寂寞。人最难炼就的是社会属性
,最急于满足的则是自然(动物)属性。“学而优则仕”,“朝为田舍郎,暮登天子堂”之
属的官本位及以其为本体的人生价值观;还有如今的钱为核心的价值观,有独立人格者均应
正确看待。对科学、艺术等许多“冷门”的探求,都是“愚人事业”,而这些学科,恰恰又
是需要一大批人去奋斗的。林风眠,正是我们的前驱!
三、站在当代文明的最高点上,冷静评判主流思想。
主流思考,又叫体制内思考,或主流派思考。中国文人从来对主流是敬畏的,虽说儒林
傲骨,但能做到者,却是罕见的。作为当代文人,要如林先生站在人类文明的最高点,在世
俗争斗中保持冷静。人类的文明成果并非某一个政党、某一“主义”所能全部囊括的,总有
“旁观者清”的时候。当某一“主流”处于上升阶段,与文人会有基本一致之处,自然双方
皆大欢喜。然而,即使真话,也并非任何时候皆可言的。当某“主流”处于守势,尤当其违
背了“三个代表”之际——如中国“十年浩劫”,文人则应抗争,起码应独善其身,不能有
出卖人格之“异化”行为。这些,芸芸众生不可能办到,许多文人不可能做到;但起码应
如林风眠,应有少数人做到!中华文化才能延续与发展,林先生才会含笑九泉……
(本文为应《林风眠诞辰百年纪念论文集》的主编约稿。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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